●周健工（本刊驻北美特约记者）

上个月中旬，亚太经合组织高峰会议在新西兰首都奥克兰举行。江泽民主席与加拿大总理克雷蒂安并没有举行会晤，只是在会议的间隙有过一些简短的交谈。就在这次高峰会议之前，今年夏天以来，发自中国福建的第4艘满载人蛇(指偷渡者)的船只又在加拿大西海岸的卑诗省登陆了。一时间，中国人蛇上升为两国关系中的一个颇为微妙的问题。很自然地，江泽民主席与克雷蒂安总理在非常简短宝贵的谈话中也要涉及这个问题。

克雷蒂安为加拿大的移民和难民政策作了辩护，他似乎为加拿大是一个慷慨的国家感到自豪：“不管你是乘飞机飞过来，还是搭小船漂过来，不管你是走路过来，还是游泳过来，只要一踏上加拿大的土地，说‘我要申请难民，我们的法律就立即对你生效。”

从福建人到纽约客

加拿大素有“偷渡者天堂”的声誉。但是，今年夏天以来，在短短的两个月内，有4艘来自福建的偷渡船，满载600名人蛇，相继在加拿大西海岸登陆，还是在整个加拿大引起了震动。

7月19日，加拿大皇家骑警截获第一艘船，并将它拖入哈迪港时，他们难以想象，这么破的一条船，怎么能在海面上漂泊70多天，横穿太平洋。船上的123名偷渡客，包括一些十几岁的孩子，全部申请难民。

8月初，加拿大警方和移民部又得到国际情报机构提供的线索，称又有一艘船正在向加拿大西海岸航行，经过数天的搜索，8月9日，加拿大的远程巡逻机终于在离夏洛特女王岛330公里的国际水域发现了这艘船。这艘来自韩国的渔船，在海面上与加拿大的皇家骑警和移民官周旋了两天之后，在夏洛特女王岛的最南端的吉尔伯特湾，韩国籍船长干脆将中国船民统统赶下海，让他们自己游泳或涉水登上岸，然后掉头逃跑，在加拿大海军巡逻机的追赶下，这艘船终于投降，被押送回哈迪港，船上的蛇头全部被捕。

9月1日，又一艘锈迹斑斑的拖网渔船，被加拿大海军引入了BC省温哥华附近的埃斯古摩海军基地。上面有190名中国船民。

9月10日，加拿大海军在温哥华岛西北30公里处发现了第4艘船，满载170多名福建船民，当加拿大的直升飞机和军舰向这艘船接近时，它一度还想逃跑，但终于向海军投降，船上所有的人蛇和蛇头，被押上HMCS休伦号驱逐舰。

不到两个月间，4艘船约600名中国人蛇，全部关押在温哥华埃斯古摩海军基地。加拿大移民局和皇家骑警给他们进行身体检查，发放衣物，派当地的华人社团去看望，还到温哥华的中餐馆为他们订做一日三餐。警方先区别开蛇头和人蛇，人蛇中不申请难民的，准备遣返回国。目前已经准备将77人遣返。申请难民的，经过登记并安排好律师之后，一般是有条件释放的，第一艘船上有80多名船民被释放，32人立即失踪，警方已经发出通缉令。

这批人蛇也让美国紧张起来，因为他们知道，只要这些人蛇获得加拿大难民资格，甚至等不到那一天，他们就会水银泻地般地进入美国，到达他们心目中的淘金之地，多数将成为纽约客。

但是，今年夏天以来，在加拿大西海岸登陆的福建船民，绝对不止600人。皇家骑警就在卑诗省沿海，发现了一艘沉船，被认为是人蛇成功登陆之后抛弃的。人们将这种船称为“鬼船”。一位美国移民与归化局官员说，加拿大移民局漏掉的鬼船，不知有多少。

牟取暴利的买卖

据加拿大移民部的一份调查表明，人蛇与蛇头以4～5万美元价钱成交，但并不需要马上拿出这笔钱，而是先交约一两千美元的订金，其余的钱相当于蛇头贷款给人蛇，但这是一笔阎王债，年息高达30％。人蛇再与蛇头签一个类似于卖身的契约，在偷渡成功之后，男人一般被安排在异国的中餐馆或超市里，以极低的工资打工还债，女人一般被安排在制衣厂里或充当妓女。这些人在到了异国之后也不敢逃跑，一来因为人蛇没什么文化，二来无论跑到哪里，蛇头都能到福建老家找到人蛇的家人报复。一些人被债务压得绝望了，也走上了犯罪的道路。

实际上，贩卖人口已经是一个国际性的企业，由多个集团操纵，每一个偷运的过程，都是一次复杂的国际合作。美国的“福青帮”，已经转型为一个全球性的贩卖人口组织。加拿大的“大圈仔”和已经偷渡成功的“神州仔”，负责在加拿大接船。层层接应，配合默契。一位美国反偷渡专家指出，在今年夏天以来台湾海峡紧张局势下，船只不便进出，人蛇便到吉林珲春集结，然后到俄罗斯的某地，从黑帮控制的港口登船。这位专家认为，今年夏天在加拿大西海岸登陆的4艘船中，有一艘就是从俄罗斯出发的。在美国，偷运人口只是很轻的犯罪，又能牟取暴利，相对于贩毒，划算得多。

据加拿大皇家骑警和移民部的调查，护照和签证等旅行证件可能在泰国伪造，旧货船从台湾或新加坡购买或租借，船的补给和改造在香港完成，他们还往往用贿赂等手段买通地方官员。在交完了押金之后，一条典型的路线是，人蛇被带往福建省的福清县，让他们登上渡轮，仅20分钟就到平潭岛上，再乘小船到位于台湾水域附近的公海上，在那里，他们登上大一点的渔船，漂向北美、澳洲或新西兰。加拿大一位负责亚洲犯罪集团的情报官员费舍尔称，每船人蛇，除去成本，可赚350万美元。他表示相信是加拿大的“大浑家”和“大圈仔”两个福建犯罪集团干的，这两个集团还干贩毒的勾当。

在各蛇头集团之间也存在着竞争。他们往往用假信息诱惑人蛇，如有的说，加拿大政府会在千禧年大赦所有的偷渡客，有的说到了加拿大之后就能获得政治避难；有的说到了之后，加拿大政府每月能发一张几百元的支票；还有的说是乘豪华游轮到加拿大，上面有豪华影院，实际上的豪华游轮，是一艘破渔船，往往是200个人共用一个厕所。

美国国家科学基金资助的一位名叫秦阔林（Kolin Qin译音）的犯罪研究人员说，在他研究过程中接触到的所有的犯罪组织，每一个至少有一名政府官员是他们的伙伴。

秦阔林认为，目前已经形成了一个由美国的福建华人为核心的、牵涉到许多国家的大大小小的、非法和合法集团的跨国走私人口网络，这个网络里没有一个集团占有垄断地位，他们之间是一种商业关系，经营着每年几十亿美元的大生意。

“偷渡经济”

西方国家注意到，今年以来，福建沿海的偷渡客大幅增长。在福州附近的长乐县，新房成片成片地拔地而起，当地人都很清楚，这是“偷渡经济”带来的兴旺。那些成功偷渡的乡亲们，正在把辛辛苦苦打工挣来的美元汇回故土。据福建省公安厅给加拿大移民部的一份报告中称，仅去年偷渡到加拿大并申请难民的2000人中，大多数来自长乐。

今年以来，福建成为西方传媒关注的焦点。英国《每日电讯报》派了一名记者到福建候禺采访。一名不愿意透露姓名的30岁男子告诉这位记者，他曾在两年前交给蛇头近5万美元，由蛇头安排他从香港乘飞机偷渡。结果在机场被抓，罚款5000美元，被押送回国。

加拿大右翼的《国家邮报》，专门派了一名叫格拉姆（Patrick Graham）的记者前往福建基层采访，他深入到一个叫滩头（Tantou）的小镇。一个17岁姓何的少年告诉他：“我要去加拿大。”他目前还没有走的原因，是要等他在加拿大的22岁的哥哥先寄钱回来。3年前，他哥哥给蛇头3万美元，被安排乘飞机进入了加拿大，原计划最终目的是去美国纽约，但没想到3年过去了，还在加拿大窝着。少年的妈妈拿出大儿子在多伦多CN塔下与同村另外两个青年的合影照片。3年内，大儿子仅仅寄回了不到1500美元。

偌大个中国，为什么只有福建人到海外谋生的愿望如此强烈？在北美，福建成为一个非常著名的地方，关于福建的研究也兴起来。多伦多大学有一位名叫聪义（Micheal Szonyi）的历史学教授，专门研究中国移民史，也是世界上有名的福建专家。他认为，到海外谋求更好的生活，是福建人几百年来的传统。

在北美华人社会，福建人是迅速崛起的一支队伍。纽约的唐人街，正在变成福州城。多伦多的唐人街上，最大的超级市场往往由福建人控制着，由于里面藏匿了大量的偷渡者做工，它们能以非常低的价格，将周围的超级市场挤垮。这里的福建偷渡者过着非常艰苦的生活，他们有三大愿望，一是先将欠蛇头的钱还清，恐怕少则5年，多到10年。二是能存一笔钱，衣锦还乡一趟，请街坊邻居吃喝玩乐几天，显示海外华侨已经出人头地。手头那几个钱散尽之后，再黯然回到加拿大或美国。三是能有一天将家人弄到北美来团聚。

一个怜悯的谎言

联邦政府宽松的难民和移民政策，引起了加拿大各界的激烈争论。总的来看，包括华人在内，对政府“开放国门”政策持批评态度者占了多数。

根据加拿大的有关法律，只要不触犯加拿大法律，不论以何种方式进入加拿大，都可以申请难民身份。有些人会得到表格，填写之后寄往移民当局，另一些人会被移民官问话。那些没有任何证件的人会被羁留，直到建立起个人的身份为止。如果没有犯罪纪录，不会对加拿大的安全造成威胁，没有被强令出境的记录，“难民”申请就会被送往移民及难民委员会，进行一次法庭聆讯。至此，难民申请人得以合法享受加拿大政府提供的医疗保健和社会援助等福利，也可以在加拿大合法工作。

在移民及难民委员会的聆讯期间，难民申请人一般都能免费得到律师的帮助。如果委员会（通常只有两个人）认可他们的理由，难民申请人就可以申请成为加拿大永久居民，并在180天之内接到一个书面答复。这一过程要用3个月到18个月。

如果移民及难民委员会拒绝了申请，申请人必须在30天之内离境，否则就会被捕，或被驱逐出境。但申请人也可以要求上诉，在15天之内要求联邦法庭重议，可能会导致移民及难民委员会的重新聆讯。与此同时，他们也可以要求加拿大移民局的一个专职部门重新考虑此案。在某种情况下，例如，和加拿大公民或居民结婚，他们会以人道和同情的理由申请永久居留。如果这一切都失败了，就会收到一封信，再次被要求30天之内离境。但是，除非他们凭自愿到政府登记离境，加拿大移民局根本无从知道他们是否真正离境。

蛇头对这一切了如指掌。在加拿大申请难民，成功率是53％，而在其他西方国家申请，平均成功率是11％。他们事先教会人蛇如何申请难民身份，如何对付移民官。许多人蛇还不等到申请难民的法律程序结束，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有的成为加拿大的非法居留者，更多的人偷渡到美国打黑工。

加拿大西边是一个不设防的海岸，基本上没有海岸警卫队巡逻，成了偷渡者的天堂。加拿大宽松的难民法律，成了蛇头赚钱的工具，那些人蛇实际上以欺骗的手段获取难民资格，在加拿大居留下来，或者再偷渡到美国。加拿大的难民法律，使加拿大成为在国际上被人取笑的国家。

加拿大新任的移民部长卡普兰已经表示将打击蛇头；加强海岸巡逻，尽早将人蛇船拒之门外；加快难民申请程序的进度，但人道的难民法律不会改变。轻易地将船民遣返，如果造成悲剧，将有损于加拿大乐善好施的国际形象。

中央要求堵住人蛇

当第2艘人蛇船在温哥华的哈迪港靠岸时，有加拿大人前去抗议，他们胸前挂着一个牌子写着“先养活加拿大人”。尽管600名中国船民仅占加拿大每年2.5万个申请难民人数的很小一部分，但在保守的改革党领袖曼宁的心目中，中国船民却成了压倒一切的问题。“若只遣返10％的人，那你传递的信息就是，在10个人中，9个可以留在加拿大。”他要求在非法入境者抵达时，政府先将其扣留，快速进行聆讯，如果他们不能证明是难民身份，在5～7日内递解出境。他还要求为了达到阻止人蛇的目的，不惜放弃权利宪章。卡普兰在社会的强大压力下，表示将对人蛇采取严厉的拘禁。

在第2艘人蛇船登陆时，中加两国曾发生过一场小小的舌战。加拿大指责中国不合作，没有在福建沿海堵住蛇船，不给加拿大遣返的船民发旅行证件。中国驻加拿大大使梅平，曾召开新闻发布会，专门表明了中国政府在人蛇问题上的立场。中国认为加拿大的难民政策太宽松，加上国际犯罪集团的严密组织，导致加拿大成为偷渡者的天堂，中国表示，只要加拿大方面能证明遣返人员是中国公民，中国肯定会接受。中国要求抓住人蛇之后，全数遣返，但加拿大坚持一定要经过法律聆讯的程序。

与舆论上的舌战相比，两国官员在合作方面还是做了不少事情。在过去的几年里，加拿大驻华外交官与福建省官员举行了数次会议，讨论双方合作打击偷渡的问题。福建省一副省长表示，中央给福建省施加了很大的压力，要求堵住人蛇。1989年以来，福建省已经阻止了1万名非法移民，仅去年就逮捕了300名大大小小的蛇头。根据中加两国去年签署的一项协议，加拿大警方将与当地的公安人员合作，打击蛇头，阻止人蛇船离境。除此之外，两国还签有一个打击跨国有组织犯罪的备忘录。

在亚太经合组织高峰会议上，江泽民和克雷蒂安总理一致同意，具体实施共同打击偷渡的方案。最近，加拿大国会外交委员会主席居理廉（Bill Graham，即那位到福建人蛇之家采访的加拿大记者格拉姆的父亲）率领国会代表团在中国访问，与中方商讨此事，他称已经有积极的进展。

相信在中央的严厉要求和福建省地方的努力之下，人蛇问题终会由大到小，渐渐解决。□(发自加拿大多伦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