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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锡女飘泊记

1999-06-14戎林

现代家庭 1999年5期
关键词:张雪养母老婆婆

一个偶然的机会,小雪从朋友那里得到一本《现代家庭》,那上面有一篇云南女子飘泊的故事,她被深深地感动着,那些悲伤的往事又漫上了她的心头。去年12月,小雪给编者写了一封长信,诉述着她一路走来的坎坎坷坷。小雪的遭遇博得了编者的同情和感慨,戎林先生受编辑部之约,冒着数九严寒找到了她---

1.稀里糊涂到了山东

她的老家在无锡。出生那天,是个大雪纷飞的冬日。父亲就给她取了个很冷但又很美的名字---小雪。1972年的春天里,一家人随着"上山下乡"的浪潮下放到苏北农村。家里困顿,因为有了哥哥、姐姐,她成了多余的人。临离城的那天,父亲忍痛决定把她送进孤儿院。不管怎样,总比跟着到乡下受罪强。

如果说真的进了孤儿院,也许不会有下面的故事。没料到父亲在途中碰到一个热情的山东人。他对父亲说,枣庄有一位姓张的大学教师,妻子没有生育能力,托他顺便在无锡抱个孩子,最好是女的。

父亲喜出望外,不讲任何条件把仅有几个月的女儿交了出去。就这样,她从无锡到了山东,随养父改姓张,叫张雪。

那是个知识分子味很浓的三口之家,养父把她看成了掌上明珠,她要什么,给什么。养母是个舞蹈演员,一有空就把她抱到排练场去,恨不得把一身的艺术细胞全传给女儿。

好景不长。小雪3岁时,养母生了个胖胖的儿子。从此,爱神渐渐离她而去。特别是养母,明显表现出对她的厌恶。从记事开始,张雪从未见过养母的笑脸。每天放学回来就是一大堆家务,稍有过失,就会受到责骂或挨打。

如果一直这样下去,张雪这棵小苗会在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慢慢地长大。没想到在她12岁那年,命运之神又一次把她推进了灾难的漩涡。养父因一些说不明道不清的问题被捕,判处五年劳改。张雪从此便在养母的诅咒声中过着饥一顿饱一餐的生活。一天,养母碰到不顺心的事又开始诅咒张雪,张雪一气之下离开了家。她想到很远的地方去,但没有一分钱,是好心的同学和邻居接纳了她,这家住几日,那家呆几天。

迫于舆论的压力,数月后,养母不得不把她接回家中。张雪死活不愿跟她走,她怕那张说变就变的脸,更怕饥饿会像小老鼠一样钻进她的肚子把她折磨得七死八活。

张雪的遭遇传到了矿工会,善良的妇联主任把她带到家里,给她揩干了眼泪,让她吃得饱饱的,穿得暖暖的,还准备起诉那个狠心的养母。说来也巧,就在那一天,矿里收到一封寄自无锡的信,是张雪亲生父亲写来的,信中说他的女儿小雪是12年前被人抱到山东,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如果好,也就作罢;倘若不好,他想把女儿接回去。现在家里的日子好过多了。

2.回到陌生的家

两个月后,张雪便回到了无锡。母亲是个一字不识的家庭妇女,她觉得对不住女儿。一连几天,忙着为女儿添置新衣,做最好吃的饭菜,她希望用慈母的爱去弥补给女儿带来的不幸。

母亲的行为受到哥哥、姐姐的反对,他们认为母亲不该把爱分给这个来自山东的野丫头。不敢跟父母吵,就把怨气统统发泄到张雪身上。张雪说山东话,他们笑她是胯子;张雪说山东好,他们说无锡好,常常争得脸红脖子粗。张雪有副犟脾气,死不服输。哥哥揍她,她就跟他对打。一天,邻居的孩子到家里来玩,张雪拿了只苹果给那孩子,父亲狠狠地瞪了她一眼,警告她说没有得到他的允许不准动家里的一根火柴。

张雪愤愤地盯着父亲。就在刹那间,她想起了山东的养父,他可从来没这样对她呀,她想他。就在过年后的第三天,她踏着一地碎红,揣着一百块压岁钱,跑到千里之外的农场去看望养父。

好高的大墙啊,她转了一圈又一圈,却被站岗的士兵挡住了,说没介绍信,不准进。她趴在墙上哭呀,喊呀,也不知大墙里的父亲听见没有?

3.奇怪的老婆婆

黄昏时分,她来到上海火车站。望着人多得像水泡一样的车站广场,张雪感到说不出的孤独。她不知自己该回无锡还是去山东。山东的老家没有一丝温暖,无锡的那个家她早就呆够了。

她摸到花坛边,打算就在这里过夜,说不定会碰上好心人来搭救她哩。

夜幕扑落下来,繁华的上海车站依然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姑娘,醒醒,醒醒哪!"有人在叫她。

睁眼一看,是个满脸核桃纹的老婆婆,一身很旧的衣裳,面目还算慈善。她慌忙坐起,一种本能的警惕使她始终没有开口,只是望着她。

老婆婆好像一眼看到了她的心底,说着说着,竟然鼻涕一把泪一把地哭了起来。说有个和她一样大的女儿,长得跟她一模一样,可惜上个月掉到塘里淹死了。看到她,就像见到了女儿,心里难受,就想哭。

老婆婆深情地注视着她,说只要她愿意,就跟她走,她保证像对亲生女儿一样对她。说完,还掏出一块饼递给她。

现在,她对眼前这位身份不明的老婆婆完全失去了防范,抱着她的胳膊呜呜地哭了,向她诉述了自己全部的经历,还说曾想出家当尼姑,不愿过这烦心的日子了。老婆婆抚摸着她,轻声轻气地说,离她家不远有一座大庙,庙里有许多尼姑,如果真想去,就送她去;如果在庙里呆不惯,那就上她家;如果还不想住,过十天半月就送她回去。听着老婆婆那絮絮叨叨的声音,这个单纯得像糯米纸一样的少女很快被融化了。

她不知老婆婆是哪里人,更不知道那张小小的车票要把她带向何方。直到懵懵懂懂下了车,才知道到了安徽凤阳。

她们来到一座偏远的小村子。就在婆婆把她领进一间小屋,面对着墙根那堆积如山的破布烂棉花时,才知道老婆婆是个要饭的。老婆婆没有花鼓,却有一张能把稻草说成金条的嘴巴。这回竟然带回来一个细皮白肉的江南姑娘。

老婆婆用2500元把她卖给了邻村一个40多岁的男人。那男人像墙似地堵在她面前,她把脚一跺:"你敢往前走半步,我就一头撞死!"吓得那男人把手一缩,木讷地望着她,好半天才说:"拉倒吧,我不要了。"她又被关进小屋。她吃力地回忆起所走过的路,如果说当初从无锡到山东是出于无奈,而这次上了老婆婆的贼船全怪自己幼稚无知。她后悔到极点,拼命地咬自己的指头,咬出血来也不觉得疼。

4.死也要离开这个地方

小屋黑了又亮,亮了又黑,她被带了出来。现在,她不想反抗了,她要多长个心眼,跟老婆婆周旋。

是个风和日丽的早晨,她跟着老婆婆来到一个叫莲花塘的小村子,一个二十刚出头的小伙子在山头等她。小伙子不高,五官还算端正,脸上没有一点表情,但从那双饥渴的眼睛里能看出他心底的喜悦。

小伙子有父母,还有几个没娶上老婆的兄弟。他们热情地把她迎进屋,亲切地问这问那。小伙子的母亲拿出做好的衣裳给她穿,父亲捧出自家做的芝麻糖叫她尝。她的目光定在空中一点上,沉默了好久,突然冒出一句:"我要回家!"暗地里,老婆婆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以1200元的处理价把她卖给这一家。这是她以后才知道的。

从此,张雪这只在风中飘泊的小鸟就栖息在淮河边这座小得在地图上找不到的村庄里。

一连几个月,她没跟小伙子说一句话。小伙子见到她就憨憨地笑,她也不理他。那个大字不识的后生是个摸鱼捉蟹的老手;他还会做点木匠活,三斧头两刨子,就能做出一只结实的小板凳。

但张雪不喜欢他。夜晚,小伙子硬往她床上挤,她给他一个冰冷的脊梁。直到有一天,小伙子笑呵呵地捧回结婚登记证时,她才知道自己已成了人家"合法"的媳妇。

她多次想过逃跑,但面对一望无边的淮北大平原,纵然你跑得腿肚子转筋也逃不出人家的视线。小伙子的父母兄弟、七大姑八大爷,甚至方圆十里的乡亲们都已布下一张看不见的天罗地网,无论你跑到哪里都有一双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盯着你。一打听才知道派出所里的人都是本地的乡里乡亲,是不会向着她的。

张雪,这只风中的小鸟翅膀被折断了,再也飞不起来了,那颗不平静的心也渐渐化成一潭死水。

转眼又过了两年。村里人对她慢慢地失去了警惕,她可以自由自在地到塘边洗衣,到屋后摘菜,还可以去离村十多里的镇子上赶集。那天,她偶然在抽屉的角落里发现一张邮票,她的心狂跳起来,借着窗外一丝光亮给远在无锡的父母写了一封信。来不及多写,只写上"快救女儿"四个字。

到了集上,趁大姐不注意,她一转身把信扔进了邮筒。

鬼晓得那一瞬间的行动怎么让"丈夫"知道了,"公公"也获悉了这一重要情报。事不宜迟,得先走一步。他们决定明天就动身去无锡走一趟,向对方父母说明情况,磨破嘴皮,太阳说不定也会从西边出的。

他花言巧语地向张雪打听到她在无锡的家庭住址。

也不知那场谈判是怎样进行的,不知"公公"以怎样的乡野式的刁钻激怒了张雪一家。就在"公公"回来后没几天,她的父母像从天上掉下来一样出现在张雪面前。更使村里人大为震惊的是,他们还带来一个戴墨镜的律师。

看来,一场拐卖人口的官司就要开打了。

5.无奈的结局

草屋的门关得铁紧,谈判正在紧张地进行。

村里的大小干部都来了,"丈夫"家的亲友也来了,七嘴八舌一句话:"想把人带走,除非石滚漂出水!"软的,硬的,哭的,笑的,所有的戏都演过一遍,也没演出个结果。父亲始终一言不发,最后把目光落在女儿身上,问她愿意回无锡还是想留在这里。张雪从父亲那太多的眼白里看出父亲是不想让她回去了。家里还有哥哥姐姐,要她干什么呢?她只念到初二,回去上哪找工作?她又想起,最近好长一段时间没来例假,莫不是真的怀孕了?这半年来,"丈夫"缠得她实在没办法就依了他,难道……

她不再是当年那个傻丫头片子,她必须谨慎,她正想说"让我想想",父亲堵住了她:"那就让张雪留下来好了。"一锤定音,所有的人便不再吭声。时间像一张砂纸,慢慢地磨去了她的棱角,使她适应了原本不适应的东西。在这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不知不觉地过了十年。现在她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生第二个孩子时,她才26岁。

一次偶然机会,她从朋友那里得到一本《现代家庭》,那上面有一篇云南女子飘泊的故事,她被深深地感动着,不知怎的,那些悲伤的往事又像一条小溪漫上了她的心头。五六年前,她还做过一场作家梦,曾把自己的经历写成十万字的小说,后来全部丢失。读着那个云南女子的苦难,一种莫以名状的东西又在她心底活动起来,她一夜未眠,给编辑部写了一封长信,诉述着她从童年、少年、青年一路走来的坎坎坷坷。

于是,我受编辑部之约,冒着数九严寒找到了她。说明来意,她愣住了,马上把我拉到一边,悄声叮嘱,千万别说是来采访的,就说你是我老师。

望着面前这张黝黑的脸,听着那带着泥土味的纯正凤阳话,要不是了解她的过去,谁能想到,这是个曾经充满幻想,天不怕地不怕的太湖边上的姑娘。

太阳升起的时候,我用车把她送了回去。在离村十里远的路边,她要下车。我问她还有什么想法,她说现在心里很乱,但有一条却非常明确,那就是她实在不愿和那个老实得像榆木疙瘩一样的男人生活在一起了。她想离婚,但离不掉;她还说她的户口至今还在无锡,却回不去。她打听过了,黄山下有座庙,她想上那里去,打发剩下来的光阴。

"孩子呢?孩子怎么办?"我问。她那明亮的眸子一下子又变得暗淡无光,长长地叹了口气:"孩子将来又会怎样呢?乡村教学质量低得吓人,学费那么贵;多生一个孩子罚了4000块,盖房子又花了几千,我实在招架不住了……"她的声音有些异样,眼眶有些发红,怕我看见,忙低下头,但我还是发现两颗晶亮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下来,犹如两颗水银无声地滴落在颈间。

我能说什么呢?真想告诉她,你还年轻,以后的路还很长,就把命运交给脚步下这片土地吧,这也是希望的田野啊!我还想说,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往往是青少年时代那关键的一步,一步走错,后悔莫及。但我没说,这话是在上车后才想起来的。

车开得老远,隔窗看见她站在寒风里向我招手。在空旷的田野里,她像一只长途跋涉的小鸟停在那里歇息,显得那么弱小、孤独。

编后记:在接受了戎林先生的采访后,张雪所在的村里议论纷纷,到了岁尾,讨债的也踏破了门槛。张雪和"丈夫"爆发了几次争吵,她终于决定步出命运的沼泽。她在信中告诉编者,她已下决心离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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