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忆梦城

1999-01-13

中国三峡建设 1999年8期
关键词:父子小屋黄色

凌 渡

一片黄色,茫茫无际的黄色。黄色的戈壁滩,黄色的沙漠,黄色的山包,黄色的废城。我立刻想起贪婪的树蚕将树叶啃了大半,又把枯死的黄叶抛弃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死魂,满眼是悽惶可怖的景状。一个凝固了的死亡的海。

这座废城叫桥湾城,就座落在这个死海上。是兰州去敦煌途中的必经之地。它还有个诗化了的名字:梦城。

事隔三年,每忆及当时一脚踏上这片不毛之地,这个被遗弃了的古城又梦境一般重压着我,执著怂恿着我从它的死亡和它仍活着的故事追寻点什么。

记得下了车,我在沙漠的包围中迟疑了一会,便惶悚不安奔向那座古城。在风化了的拦腰折断的城垣上徘徊,脚悲风四起,旋卷的沙柱呻吟着,在眼前跄跄踉踉癫跑,像无数的鬼魂在那儿狂舞,哭叫。残败的城墙,圈了一城的沙丘。这些沙丘,宛如一团团破棉絮塞满了古城的咽喉,让它窒息,让它来不及发出一声悲哀诉说和一声低低叹息。我的心沉了下去。我为死去的古城感到无比惋惜,痛苦。看那紧紧强搂着它,又将它惨不忍睹的遗体展览于蓝天下的沙漠,忍不住诘问,吞噬了这座古城的,仅仅是这个罪恶的沙海?

置身沙漠中的死城旁,心情说什么也摆脱不掉压抑的阴影。只有远方覆盖着白雪的祁连山,山下稀落的绿洲,古城边的一湾清水,它岸上摇曳白花的芦苇,以及公路边那座低矮的小屋,它们透出的生命色彩,才消解我的恐惧,让我清醒我并不是被抛弃在沙漠里的绝望者,而是一个很富于情感碰上一块朽木也得要寻根问个为什么的过客。

我抽身返回挂有“梦城”二字的小屋。凝视良久,想,梦城,它为什么又叫梦城?

小屋是梦城的展室。我终于知道,站在小屋前,我已经贴近了梦城历史的门槛,如果深入小屋,我就行进在梦城的历史通道了,以后我还会慢慢迈进自己的灵魂深处的,因为在这里,我会叩问历史,而历史总会回答我些什么。

历史不正是沉默着在那儿等待我们了吗?那是两件艺术品:一面小鼓,一个小碗。都是鎏银雕花的精致。鼓,还镂刻了活生生的一对戏珠的龙呢!是不是文物?历史说,是的,是文物。但它是用人的头骨制作的雕刻艺术呵。如五雷轰顶,猛然,我们一时都被震昏了。待我们冷静下来,历史这样叙述着:清康熙皇帝有次梦见西域戈壁沙漠里一处有水有草的地方,可筑城戍边。于是他派人查访,拨款在与他梦见相仿的地区建设要塞。不料这一国防款项大都让地方官吏程氏父子贪污去了。程氏父子后来为了掩人耳目,弄虚作假,只用一小部分钱筑了个小小的城堡,这便是桥湾城。城又因康熙之梦,后人又叫它梦城。“不仁而富,谓之不幸;墙隙而高,其崩必疾也。”程氏父子之不幸是贪,所以“其崩必疾”,他们很快被处决了。至此我才明白,梦城之死,始于贪官程氏父子之蚕食作孽,后来才由多災的沧桑和无情的沙漠逐渐把它毁灭的。然而重典割下了贪官的头颅,艺术家为何要将它们制作成特殊而精巧的艺术,又复活了他们,莫非是叫人通过它,认识善、好、美与轩昂崇高,再一次解剖恶、坏、丑与狠琐卑下?而后去怜悯,积疾恶如仇,共进发出“人神之所疾,天地之所不容”的愤懑,让梦城的悲剧永远活着,以警来世的吗?如是,那倒是艺术家可赞可叹的良智和品格了。

所以多年过去,我每听见贪官污吏落马,每吟诵到陆游“但得官清吏不横,即是村中歌舞时”一类的诗句,尘封的心,很容易网开一面,忆起艺术家艺术化了的梦城的故事。这也曾想过,为官的,报效于社会时,虽不能做到“生则天下歌,死则四海哭”,但起码卸任之后,百姓能说他是好官做了几件好事,如有幸类归此等角色,做官一任,亦真是问心无愧了以古鉴今,可千万要以徇私枉法的程氏父子为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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