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彦臣

杜甫先生的《玉华宫》诗，不是一个“极值点”的思想折射吗？从“溪回松风长，苍鼠窜古瓦”的感性观察上升到“忧来藉草坐，浩歌泪盈把”的理性悲叹，无非是一种“自我”的审视。读罢汪丁丁《棕榈树下的沉思》(《读书》一九九七第九期)，品是韵味，直觉太平洋上今日的美丽与大陆帝国昔时的苍凉组成了一幅若虚若实的画面，而尽淘时间之浮掠。

西方现代哲学领域的独有建树之大家，最后大多以重新审视“自我”而结局，大凡有些这方面知识的人，均有此论。如果不是时不时地瞧一下床头上那本《现代西方哲学辞典》，还真无法体味庄周的起伏迭宕、老子的浩淼超然。这两个人，衡以今人的“官本位”标准，实在不算什么：一个曾干过会计(也算“干部”？)之类小差事的漆园小吏；一个国家图书馆的资深研究人员。

然而两位先哲，又无非是从“自我”开始，积累思想，再反回来挑战自我。还记得老子给孔丘上“政治课”的对话吗？如果我是一个画家，肯定一边画画儿一边出冷汗，哪怕我只能画一些脸谱化的小连环画儿。我不能，这是我的幸运。

老子说：去掉你不正常的心态，消除自我崇拜的神色，才能作学问呀！

孔子无言以对，后来对别人说：我的学问够大的了，但不知道龙是什么样的形态，见到老子，老子就是我想象中的龙了。

现代西方哲学家，总还无人超越老子的深邃，而只能简单地跟随他的明晰。

但在实现“自我”的奋斗中，孔丘并没把老子的训示当成“唯一真理”，而在为西周理想奋斗。套用汪丁丁说的“基本问题”说法，“挑战自我”的过程中老子与孔子各自选了自己的“基本问题”。遗憾的是“基本问题”没有解决，“枝节问题”又被人利用了。

黄老之术在汉初被重视过，“无为”成为一种政治准则，又具体为“十五税一”、“三十税一”的经济政策；随着汉帝国经济的强大，终于提出了划一意识形态的政治需求。于是乎，孔子的思想库被董仲舒改造得犹如一座仿古建筑：外面是飞檐勾角，里头却是麦当劳快餐。

一个更大范围的“自我挑战”，塑造了新的传统。这“自我”是一个民族的“自我”，于是这片大陆上的人多称为“汉族人”，于是也有了刘彻的赫赫威名、煌煌业绩。在这点上，现代西方尽管多出大思想家而总无人敢于树立大“自我”，德国种族主义哲学仅仅是一个特例，而这个特例在西方文明的雕像上留下了永难磨灭的凿痕。

什么叫传统？传统在文化的意义上，就是把前人的思想加以实用化地利用，社会学(包含经济学、哲学等等)的理论，不是靠可控实验得来的，而无法把现实分成“实验部分”、“普通部分”。那么，为什么经济生活中“特区”(经验)越来越被人反对呢？因此，传统只能靠少数杰出人的思想来确立。不信，看一下从李密到陶潜中国知识分子对主流意识形态的自由逃逸，你会发现这种不合作于当时(比如不愿作帝王的老师)、不投资于未来(比如不与大王交朋友)的超脱，除了是一种强烈地维护“自我”的心态，还是对传统的修正。从而，也确立了中国知识分子“不合作”、“不投资”的传统。对比于东边日本，你会惊奇地发现：一群缺少人格力量的流浪武士，在明治维新中成了进步集团，进而表明为疯狂的大“自我”；大陆帝国，一群力求逃逸的落拓文人，在现实的碰撞中，只能叫一声：“我看这大清国要完呐！”(《茶馆》场景)

传统，有时甚至是人类学的研究核心。它是一条矢量线，而所有的修正无非表现为两种结局：要么像正弦曲线，围着那条矢量之线上下波动；要么把矢量之线本身扭弯。

作为经济学“学者”的我，对前者仅有些浅显的认识，而对后者却无法(也没能力)多言，简单地说：扭曲的矢量之线，可能造就一种截然不同的场态，尽管它还带着所谓的“传统”色彩。这一类便是熔炉式的美国社会。再重复一遍的是：社会学不是可控实验之科学。矢量之线的扭曲可能远离宗教、信仰、一般概念意义。再过一百年，兴许会有一位学者说：“我看希腊城邦的民主条件已被美国人抛弃了；兴许当时只有汉族人占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中国才有真正条件。”但这仅仅是猜测而不是预言。

对于修正的传统，似乎有一种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力使它追求原旨意义。《毛泽东选集》有了，而且在学者的眼里，它不是“圣经”而是研究资料。在研究《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之后，你又遗憾地发现：毛泽东的早期思想被“选”掉了。比如，他在《新民丛刊》合订本上的批注，虽不成一文，亦为思想之精华：正式而成立者，立宪之国家，宪法为人民所制定，君主为人民所拥戴；不以正式而成立者，专制之国家，法令为君主所制定，君主非人民所心悦诚服者。前者，如今之英、日诸国；后者，如中国数千年来盗窃得国之列朝也。

价值的颠覆，来自历史的追溯，即对被修正的传统的复原。在什么程度上、在什么范围内复原？——似乎应是一个基本问题。我无意以浅显的哲学知识，来阐释马克斯·舍勒(Scheler)的命题，但价值的颠覆更深层的含义正是对伪传统的揭露，《竹书纪年》告诉人们：尧帝不是主动禅位给舜的，而是舜发动政变的结果。

是传统——正式的史书出了问题，还是有人在刻意修正传统或故意制造新传统，其中奥妙不得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