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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羞

1992-01-01汪文勤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2年10期
关键词:女孩子走路草原

据说害羞是一种自卑心理。上初中后我发现,那些漂亮的女孩子、家庭条件好穿着美丽的女孩子、或者那些各科成绩都十分优异常被老师同学捧着的女孩子,她们总是热情洋溢、落落大方、快言快语。即使有点过了头,顶多别人会说个“疯”字,而那些不美丽、穿着不漂亮且学习平平者,常因为一丁点儿过错就会被训斥为“不知羞耻”。我知羞。虽然我也美丽。我的语文成绩全年级第一,我是学校的短跑冠军,但我知羞。究其原因,不外乎一点儿:在这所大城市的名牌中学里,我是唯一一个来自大草原的女孩子。

那时,我怎么也想不到,我会成为作家。而且,在十几年后的一个早晨,我会在少女腰鼓队的节拍中走上母校的讲台,在当年的老师、校长灿烂的笑容里,讲我少女时代的故事,讲那些故事怎样成了小说、诗和电影。黑压压的人群里,我看见一位坐在角落,皮肤黝黑,扎着不入时的羊角辫,不敢抬头却在挥泪疾书的小姑娘,我确信这便是当年的我了。

当年的我没有伶俐的口齿,因为我操着一口谁也听不清楚的草原混和汉语。入校第一堂课,老师让我朗读一篇短文,我流利地朗读完毕,老师却不明白我究竟念的是第几课。同学哄堂大笑,我的心缩成了山核桃。自此我再没有被提问过,似乎总有一种声音在提醒我,这里不是你的地方,这里没有你的家,因为这里的孩子不是羊老师不是马教室更不是毡房,甚至操场边的绿草坪,也不是草原上鲜活清亮的草芽变的,总之,你的世界在遥远的地方。

从教室到宿舍我独来独往。夜深入静之时,同学呼呼睡沉了,我会从枕套里掏出一块酸奶疙瘩偷偷地、慢慢地咀嚼。望着窗户的月亮,想起此时此刻天边的家,煤油灯应该点亮了,耳聪目明的老奶奶不是在补衣裳就是在捉虱子,反正不会在读书或看电视,草原上“电视”是整个天空。

转眼快到国庆节了。学校组织文艺汇演,一位教音乐的老师到我班来挑演员,说是只挑五个女生。我被意外地挑中了。我记得我们五个被排成一排,全班其他同学大眼瞪小眼地嬉笑着望着我们,我实在没有幸福感,相反,我倒觉得我不是被挑中了,而是我的什么毛病、什么丑被老师挑出来示众了。我低着头,咬着嘴唇站在那里,两只手心在冒汗,我觉得同学们的嬉笑是冲着我来的,他们望着我的眼睛一定是嘲弄的、不善的、挑衅的。

开始排练的第一个节目是女生小合唱,我最初站在第一排中间位置,十分钟后,又被调至第一排最边上,二十分钟后,被插入第二排,又过了半小时,我被放进最后一排的最边上。老师反复说:“汪文勤同学,你的表情!”老师越说表情,我就越难为情,最后羞得抬不起头来。第一次排练结束后,老师说:“你明天别来了,去把你的同桌叫来吧,因为你总也笑不出来。”

我怎么笑不出来呢?我并不是不会笑的呀,小时候老奶奶给我梳辫子,一边梳一边骂我:“你看你,刚梳紧,又叫你笑松了!笑就把嘴笑大啦!”我说:“嘴大了更好!过年抢东西吃占便宜。”我并不是不会笑的呀。

那时有一位要好的女同学问我:“你怎么老低着头走路?是不是想拾什么好东西!”我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开始,我的背竟然有点驼了,难道是因为初潮来临,原来平坦的胸部变得不平坦了么?我的羞怯日益深重,我仿佛躲避贼似地躲避着人们的目光,我一直注意着别的女孩的体态变化,我怎么会比她们突出甚至十分突出,难道是因为我来自草原的缘故么?

身内身外的一切都在急骤变化着,唯独羞怯依然。课堂提问,本来知道的正确答案却不敢说,我羡慕有的女孩能嬉笑在异性丛里被人抬举,更眼馋三、五成群无忧无虑地追打嬉闹,然后大汗淋漓地去上晚自习,我甚至开不起玩笑,把人家对我的幽默句句当真。一次有位同学说:“文勤,你是哑巴,所以你是残疾人。”我竟然当场流下了眼泪,并把我对她的诅咒写在日记上,我想不通她为什么要平白无故地咒我。

整个少女时代伴随着一本高中毕业证书远远地漂走了,直到今天,我都觉得自己是注定要上一辈子晚自习了,虽然我现在已是二十七岁的青年,不再羞怯地低头走路,但似乎从未溶进大都市喧闹嚣张的人流,我依然是远离草原的疲惫旅者,我已经明白,曾被自己视为卑怯的东西才是我真正的拥有,因为我身上奔腾着大草原上自然的血。

并不是一开始离开中学我就认为被我胆怯地掩盖着的草原情怀是有价值的,是我的珍爱、我的美,直到有一天,大概是在十六岁左右的一个春夜,我在一所大学的阅览室里,写出了第一组诗,之后又写出了一系列中、短篇小说并一次次走上领奖台,我才深切地醒悟了:当年的不合群,不被接纳,并不应是我引以自卑的因由,恰恰相反,我没有接纳那些我不需要的东西,我庆幸我没有失去我自己。

毕业后我当了编辑。笔耕日勤,有一件事虽小,却使我坚信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力量。一天,我去某市少管所采访,那里教养着一些锈迹斑斑的少年男女,在监舍里,我竟然读到了自己的诗,那些诗被工整地抄写在“改造日记”上。我问一位少年犯:“你喜欢这些诗,为什么?”少年犯说:“我觉得特别亲。”他的回答对我来说决不亚于八级地震!我确信了:长久以来,我虽然在默默走路,没有喧哗、没有伴侣,但实际上,我的身旁已经围满了曾像我一样饥渴的灵魂,他们因为我的存在而不再孤独,不再胆怯,他们拉着我的衣角,攥着我的手指,愿意跟我到美丽的远方去。

人生苦短。没有过自卑的人是没有的,天生自信的人往往是傻瓜。只要你诚实并且勤劳,你就会变得勇敢而且坚定。如果在生命的终点,发现有许多纯洁的灵魂在迎接你,你会怎样呢?——对我来说,最大的愿望莫过于此。

(梅俊环摘自《语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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