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暨荣

1986年2月，美国国会图书馆宣布:诗人罗伯特·佩恩·沃伦被选为美国第一位桂冠诗人。

早在读大学时，沃伦就开始写诗，后来成为南方“重农学派”的成员。他早期的诗作坚持艾略特的诗歌理论，恪守英国玄学派诗歌的创作手法，格式工整、结构紧凑、注重典雅的修辞。作品表现的大多是实现“完美的人”的人道主义思想，表现出对工业社会的不满以及对田园生活的留恋，强调返归大自然。一棵橡树，一块墓碑、一片山乡皆成了他诗篇的题材。通过对这些平凡事物的观察和描写，诗人抒发了对自己祖国的热爱以及对现实社会的愤懑，整个审美态度带着静观默察的传统意味。诗中浓笔重彩的描写，构思奇特的比喻，无不流泻着一层层诗意的光辉，给人以很高的艺术享受。

但是，正象艾略特所说的，“如果全部只限于享受的话，那么这种享受绝不会是高尚的。”诗歌打动读者的，不只是它的艺术成就，更是因为它的思想内涵。惠特曼认为:诗人的目的是使一切变得崇高。对此，沃伦深信不疑。他一生写诗的目的，正是为了达到这个境地。他早年的诗作力图以美的意象来唤起人们的良知，以传统的道德美德来影响整个世界。但是，历史是无情的。尽管诗人顽强地抱着理想中的美，社会现实却使他越来越感到即将丧失它们的恐慌。世界大战的冷酷现实，使大批美国人从甜美的“美国梦”中清醒过来。陷入痛苦的反思。对沃伦来说，这也是一次重大的转变。他开始认识到:“世界不断变迁，生活不断变化，我们则应该不断地寻找足以表现新生活的语言。”他开始把注意力逐渐从自然移到了人，探讨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人与永恒之间的关系。

沃伦最关心的，莫过于人在社会中的地位。在一首名为《呵，人生之本》的诗里，诗人提出了这么一个尖锐的问题:

“你能否在历史的图表中

找到你落脚生存的位置?”

这儿提出的其实是哲学上的一个永恒的主题，即寻找自我的问题。纵观沃伦的全部作品，几乎都在表现人这个主题。他往往从历史和社会的角度，剖析现代人的心灵，描写现代人分裂的人性，表现理想与行为的矛盾与冲突。在他的笔下，主人公往往在追求成熟的过程中丧失纯真，在相对的宇宙里寻求绝对的过程中毁了自己。人的这种矛盾使诗人产生了迷惑、徬惶。他自觉不自觉地退回去，站在远处静观客观现实，企图以审美的距离来缩小他理想中的审美对象和实际观照物之间的差别。所以，他常常立足过去，观察和评价眼前的生活，甚至从童年的轶事或旧时的歌谣里发掘出深刻的哲理来。评论家认为，他的诗既富于泥土气息，又饱含玄奥的哲理；既带着沉郁的遐想，又充满对生活的信念。

但这种古典主义的创作手法，并不能完全准确地表现诗人对现实生活的把握，审美距离无法掩饰审美对象的缺憾。诗人不由地感叹起来:

“距离又有何用?距离解决不了问题。

我张开嘴迈向溢着酒香的世风，

想尝尝这世界究竟是什么滋味。

风儿吹干了我舌上的唾液，

使它变为一张干枯的树叶。”

尽管如此，沃伦并没有陷入虚无主义的泥坑，而是在那儿痛苦而执着地追求。他开始承认社会的不完美，承认人性中恶的一面。但他认为，人生的目的，说到底，就是为了追求真理，真正地了解自我和世界，认识自身和世界的局限性，从而达到完善自我和整个世界的目的。

“我们不知道失去了什么，或得到什么。

我们只是我们自己，这人类的希望。

在这个世界里走下去。是的，热爱他!”

在另一首诗里，沃伦提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命题:“命运就是人生的经验。”也就是说，人生的目的不是终点，而在途中。这不无悲观意味的哲学命题表现了沃伦对社会的失望以及对人本身寄托的希望。这是严肃的美国作家一致的观点。奥尼尔也说过:“美国正经历着精神觉醒的痛苦。”“当人追求不可企及的东西时，注定要失败。但他的成功正是在斗争中，在追求中!”

沃伦热爱生活和祖国，但他生活的那个社会却使他陷入深深的矛盾。他想表现那个社会，又怕表现那个社会，为社会的罪恶和阴暗面而内疚，而愤慨。

这种矛盾心理正是当代美国人普遍的心理。可见，沃伦的诗不仅从哲学的高度囊括了时代的基本精神，即美国人的内疚和责任，更是以传统的道德观阐述了人在整个历史中的地位和责任，道出了美国人心中的矛盾和内疚，在美国读者中引起了强烈的共鸣。他的诗集两度被评为普利策奖，而他本人也得到了“桂冠诗人”这一最高荣誉。

美国人之所以这么推崇沃伦的诗，还有一个原因恐怕是他指出了美国人的前途和出路。在《镜子的本质》一诗里，诗人指出:“时间就是你注视的一面镜子。”而在一首名为《柏拉图式的疲倦》的诗里，诗人诘问读者:“难道你忘了:历史就是明天的果实?”这里，诗人反复强调的，就是要历史地看待世界，并且告诫读者，只要假于时日，理想还是有实现的可能，从而把读者的目光引向较为光明的未来。

(摘自1987年3月14日《文艺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