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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地图上

1985-11-01林央敏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85年6期
关键词:故乡老师

〔台湾〕林央敏

这篇散文是台湾《联合报》散文征文奖获奖作品。尽管我们不曾与该文作者谋面,但这篇焚心之作,使我们看到了龙的传人的赤子之心!听到了一个震撼人心的强音:统一祖国大业,是大势所趋,人心所向,谁也阻当不住!

编者

一个人,除非永不出门,或者没有记忆,否则,会有一张立体的地图在他的脑海里孕育生长,小如一个村庄,大如一个国家、世界,甚至如半个宇宙,象天文学家。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变得爱看地图。地球有引力,可以吸住地上的万物,也能够捕捉来犯的客星,纵使它们羽化登仙也不能跳出尘埃,除非它们有火箭一般的速度。而地图,却也有一种引力,会拉住他的情感,把他的关注导向一个固定的地方,特别是夜深时刻,他会从书架上抽出一张对开大的地图端详好久,也许,这都是他脑袋里的那张地图在作祟吧!

从小,他便喜欢沉思,对着天空、草原,对着山、水,对着触目所及的一切景物幻想。山,雄壮如巨人,恒古不变地站在东方,阻挡太阳出游的路径。那是中央山脉,把嘉南平原堵断,没有鸟、没有云、没有飞机可以飞越这道蓝青色的高墙,但他却用想象去描绘山后的情景。自然,他不知道山是有限的,山的背后还有台东和花莲。台东下去,花莲下去,就是汪汪茫茫的太平洋,这是后来地理课本告诉他的。小时,他只会二分法,山的这边:九陌成泥海;山的那边:千山尽湿云,因为这边是人类所耕,那边是仙人所居。这个时期,他不懂什么叫地图,即使拿一张台湾图给他看,他也只会茫然以对,然而,在他的记忆深处,已经有一张活生生的地图在慢慢成长,只是他毫无所知。

他记得,中学的课堂上,地理老师每讲到一个地方,都叫他们展开一张夹在地理课本里的图案,要他们按图索骥,就象寻宝一样,跟着老师在上面寻找一些山川城镇,仿佛自己就是一个流浪者,在一广垠迷宫中寻找出口。绿色的平原、蓝色的水泽、黄色的高地、红色的城市和公路,而铁路,如一张由粗绳结成的黑网,正好网住中国的东半壁。他拿着笔,一步一步圈下自己的足迹,“把兰州圈起来,这是我国地理上的中心点,”老师说,“向西,就是闻名古代的丝路。”向西,啊!难道就是通往西方极乐世界的路吗?他那幼稚的心曾经这样想。于是,不出三年全中国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不费一兵一卒,弹未出膛,剑未出鞘,用墨水代替血水,就这么征服了中原,可说是一次光荣革命。

古人要行万里路,读万卷书,胸中才有广阔的丘壑。现在,他一纸在手,便有万里江山,展现在全开的纸上,迤逦于他四闭的胸中。半夜里,他常常把这一块地球上最老最重的土地摆在眼前,每次看地图,他不是溯江河西游,就是沿铁路北上,这也是地理老师教的。中学三年级时,有一个退伍的飞将军来教他们,有一次提出这样的问题:“如果要你从广州旅行到哈尔滨,你该怎么走?”两个城市,一个至南,一个至北,全班男女同学无不为之哑然。这是他们从来没想过的,因为谁也没想到会有这种机会,虽然大家都希望。当时,只有他回答,顺粤汉铁路到汉口,转搭平汉线的老火车,直谒京师,再从北京坐上北宁铁路的夜车,穿过天下第一关,到了沈阳,便有长春铁路的特快车接他到白雪皑皑的哈尔滨。虽然在行进当中,他在睡梦里漏掉了几个城市,也把洛阳糊里糊涂地搬到平汉路上,可是他仍然赢得老师的赞扬,说全校只有他一个人“脑里装着一张地图”。但他立刻想到,老师头脑里的那张比他的更精确细密,于是少年人的好胜之心鞭笞着他,常常使他不自量力地和老师切磋,不,较量,同学都这么说。他知道取胜之道只有钻牛角尖,于是,他开始行吟流浪,把自己下放到一些名不登典籍的小地方,比如他问:“平和县在哪里?”不用说那群天真活泼的乡下少年都不清楚,竟连飞过中国二十五省的傅老师也被难倒了。关于“平和”,他的记忆很深,因为他每次和家人去扫墓,在坟场里,他都看到大多数的墓碑上刻着这两个字,而且红红的象还有体温似地吸引他去抚摸,只要他往“平和”两字上一按,就按住了墓中人的故乡或祖籍。立时,他觉得村人的祖先必是来自平和县,所以他关心起自己的身世来。一查,果然,他的祖先也是平和的小老百姓,只不知道是哪一代把故乡移到台湾来的。他问祖父,祖父说不知道,祖父的祖父也不知道。因此,他意识到,当他死后,他的墓碑上也必然会刻上“平和”这两个字,所以他要知道“平和”在什么地方,好让脑里那张地图也留下这个位置,以便将来一起带入土中,把遥远的祖籍埋进目前栖留的乡土,这样便没有所谓“第二故乡”了。终于,他在福建的最南疆找到了平和县,这是交通不便的穷乡僻壤,只有一条红色的小路象微血管一样,辗转弯到厦门市,火车不及,更无飞机可达,所以傅老师纵使走过八千里路云和月,也不会来到这个闽南瘴疠地。但他的同学之中,一定也有许多人的祖先是平和人,而他们竟不知道自己的地缘,这一点曾经令他感到有些气恼,这种无知多少有点不应该。对着地图,他想象祖先渡海的年代,也推测祖先买棹东迁的路径,是从鼓浪屿出发呢?还是从绍安湾起碇?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还好,没有碰到台风,也没有遭遇海盗,也许那时郑芝龙已经当官去了,否则,否则便没有他,没有他,则故乡根本无意义,这张地图也不存在。如今,更重要的,便是怎么回去?要快,可以腾云驾雾坐飞机,新的故乡嘉义有机场,而老的故乡平和呢?想到这里,他不禁茫然。

好象是地理的第一课说的吧?中国象一片美丽的海棠叶。他翻开地图,对着这一片据说是形似赤县神州的叶子凝神许久,上面黄橙蓝绿一块一块,广东如一尾鱼,甘肃象一根骨,蒙古是一个大胃,而河南这个古战场,却又是一片小海棠……,这是他背地图的方法之一。常常,他拿起笔就在计算纸上,一省一郡一川地画下去,最后,再用缩地术,从帕米尔高原开始北行,沿着一条世界最长的国界,到乌苏里江口后立即换雪橇向南滑行,停在鸭绿江口,改转海路,弯弯曲曲地描个圆弧,再爬山登岭,回到帕米尔下的喷赤河边,然后补上台湾和海南,接着浚黄河、凿长江,就这样两三笔,中国便出现了。当中,他会遗失不少岛屿,可也多了几个港湾,甚至于,有时候他的历史情绪发作,竟然依着不平等条约所示,将丧落的国土重画回来,然后心里说:“应该这样。”接着莫名其妙地一笑,象是自嘲。这张地图,他不知神游了多少趟、绘画了多少回,在纸上,在黑板上。撕去,擦去,但抹不去心里的憧憬与向往,杜牧喝酒的扬州,范仲淹感叹的岳阳,屈原徘徊的云梦,还有西湖那张大蓝玻璃,姑苏城外寒山寺的钟,古赤壁的战火,长安外的狼烟,长城墙下胡人的铁蹄和孟姜女的哭泣……,还有那些浪漫的水名、神话一般的山岳,或传说的古刹,黄鹤楼、燕子矶、巴山雨、咸阳道……,等等,都还活着,时时烫痛他的记忆。十年过去了,纵使有一些省市的面貌模糊了,但他仍能依稀听到长江黄河那锵锵的水声,吼着最大肺活量的男高音。

然而,地回洛阳遥,举目望日,不见长安。当他知道楚河南运,移到地图的南疆成为台湾海峡后,连梦魂也无法飞越,谁谓河广,一苇航之,但高雄港的铁轮却不能渡,即令达摩再世,恐怕也要坠海为鬼。因此,几年来,他很少再翻地图,以至于脑里的那张地图缩小了,缩成一片麻竹的叶子,泊在太平洋西岸。这是一张由岁月连接起来的地图,不用手画,而用脚踩,不踩在纸上,而踩在地上,而且和他的血肉连在一起,不可折叠,更不容分割。以前,他从未感觉到这一张地图的存在和磁力,等到他离家以后,在满是红绿灯的街路奔驰得有些疲倦时,他才突然发现这张地图的重要性。落叶归根,老了,太阳下山了,他可以自由地回去晒北回归线的太阳,采集嘉南平原的花草。他觉得这一片土地千真万确地属于他,他也老老实实地属于这片土地。虽然在世界地图上,台湾不过是“一粒鼻屎大”,小时候他听家乡父老这样形容。但生命的成长不在乎土地的大小,一棵树,可能一辈子只拥有一块直径不满一公尺方圆之地,连根也伸不出三丈远,但它照样存在,照样有春夏秋冬,照样可以享受整个夜空的星辰。何况他,已经踏过全岛二十二个县市,何止八千里路和尘土呢,所以他满意于这个岛的体积,不管它蕞尔不蕞尔,因为这里有他的一切。

每个人都有一个故乡,而且可大可小,面对世界,故乡等于国,面对国,故乡便小为一个省、一个县,甚至是一个乡、一个村。他,每次看到台湾图,不管在桌上或墙上,总会把焦点投射在南方的大平原,然后在上面寻找他的童年和少年。最后,他还要看看这张图有没有他的出生地,然而他的希望总是落空的,他的故乡,不是小村,但从来不曾出现在台湾地图上,反而附近几个卫星村落都舆上有名,赫赫地占据故乡的所在,为此,他讥讽地图出版商和勘订者,实在太无知了。所以他会主动地把他的故乡画上去。有时他觉得地图上的河流、道路画错了,他就自己动手,将牛稠溪向北移一点,再多转一个弯。他也会自己调整行政区域,把故乡扩大。看画报时,家乡的名字特别吸引他,即使是蚊灾为患或阴沟堵塞等鸡毛蒜皮的事,也会看完每一个字,因为身在异乡,很难从“顶港”的报纸里读到“下港”的报道,所以来自故乡的消息,便成为一字千金了。这种情形就如同他在阅读洋人的著作时,每遇到“中国”两字,也会震动一下,特别留神。好事则喜,凶事则戚。每年台风时节,他都要频频拨动长途电话,沿电信局的神经去触探故乡的土地,确信泥土无慈,才能释然就眠。圣人说:“小人怀土。”他要千寻地根,永远做小人。

出外人的血液永远是沸腾的,只有流回家乡才会停止沸腾。他已经十一年没有住在老家了,班超久在绝域,年老才思土,他三十岁,无功无名,乡愁却酿得很浓。这些乡愁,不是电话亭可以输运的,为了弥补这个缺点,他特别带来一张县图,这样就算把整个故乡搬过来,收藏在自己的小小房间里。半夜,他摊开来,望着地图,把乡愁倾入细瘦的牛稠小溪,他的血液立刻泛滥了整个家乡,于是整张纸就晃动起来,有了生命。他伸指向地图一压,压住了二十个春天,同时,感觉有一股温暖升上来。

(摘自《世界博览》198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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