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大澄

十一

夜雾漫漫，天空中象是浸透了墨汁。康平路市委值班室里，张卫标还在来回不断地踱着步。文化大革命前，他本是黄浦区委书记。“一月风暴”中他追随张春桥，死心塌地投靠王洪文，争得第一批亮相；被称为“革命领导干部”，成了市委常委；主管吃喝拉撒睡，是个总管家的角色。他在分房、发补贴等问题上善于拍头头们的马屁，倒也颇得王洪文、张春桥的青睐。张卫标曾暗暗庆幸自己官运亨通，踌躇满志，却没想到当头一棒，突然发生了这么大的变化！他觉得上海的形势和他自己，就如同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池，现在都处在一个生死存亡的边缘——前进危险，后退无路，眼前是随时可能触礁翻船的狂波巨澜。

大约11点左右，草坪那边响起了汽车喇叭声。张卫标习惯地推门望了一眼。出乎他的意料：来者竟是宋逸平！宋逸平还是那么沉着稳健，他目光灼灼，嘴角紧抿着，丝毫没有一点笑意。

张卫标一阵尴尬，忙把他让进屋，递茶让座。宋逸平摆摆手，把手中的一页纸递给张卫标：“这是市委通过的？”

张卫标展开一看，是刚印出来的《告全国人民书》清样。他眉头一皱，不置可否地把它扔在了一边。

宋逸平在他身旁坐下：“你们估计，上海1100万人民会跟着走吗？”

“这……”张卫标躲避着宋逸平的目光，“宣传口有些人沉不住气，这是他们自己搞的。老宋，大家的看法很不一致！”

“你的观点呢？”

“我？不好说。矛盾得很！”

“卫标同志，这时候我来找你，是因为你还是个老同志。你也是49年5月，穿着草鞋，迎着硝烟炮火攻进上海的。可现在，我看你把这些都忘了！这几年，你把党的利益、人民的利益摆在什么位置，你自己的利益又摆在什么位置？”

“我衡量过自己。我无愧于党。一步一步，毛主席怎么说，我基本就是跟着去做的！”

“搞反革命武装叛乱，对抗中央，这又作何解释呢？你想想，发动政变，会把上海1100万人民推进什么境地？又会给党，给祖国带来什么后果？那样，你们就会成为历史的罪人！”

张卫标站在窗前，怔怔地望着窗外。

“你不妨权衡一下。王洪文那帮小兄弟究竟有几分力量？你知道人心都向着哪儿？”宋逸平逼近一步，“现在是个什么关头，你比我清楚。今天上午，在东湖路，你们都作出了什么样的决定？”

屋里静极了，张卫标一言不发。宋逸平似乎在等着答复。过了好大一会，他看了看表，低沉地说：“我告诉你：任何幻想，都可能带来不堪设想的后果。请你三思！况且中央已经决定……”

“老宋！”张卫标突然捏灭烟头，急迫地说，“来，这儿坐。”

……

半小时后，宋逸平的轿车驶出了康平路。“不走原道，绕个圈子！”他果断地告诉司机，“甩掉后边的尾巴，速度要快，去东海舰队基地！”

宋逸平夜访康平路的情报，很快就传到了王少庸的办公室。两天两夜没有合眼，王少庸只觉得眼睛又胀又痛，脑瓜里象装着台嗡嗡乱叫的发动机。他给甘啸虎打了个电话，喝完一杯热茶，就在双人沙发上躺了下来。可刚有点迷迷糊糊，甘啸虎的电话就来了：“宋逸平已经进了东海舰队！”

“我要的是舰队里的情况！”

“他们控制太严，我们的人进不去。”甘啸虎说，“李彬山说的情况没错。我手下人报告，警备区一部分他们掌握的部队已经动了起来！还有，街头已经出现了打倒4位首长的标语！”

“哪儿？贴标语的是什么人？”

“交通大学的一批学生……”

王少庸披着的外衣滑落到了地上：“你马上到我这儿来一趟，马上！”

十二

深夜两点了，东海舰队基地的一间办公室里仍然灯火通明。宋逸平进基地后，马上和中央取得联系，汇报了张卫标提供的情况。根据中央的指示，他马上同警备区和东海舰队有关领导研究，立即派出部队，对虹桥机场、宝山油港、上海车站、过江隧道等要害部位实行军事管制。部队行动了。可刚才，在市委内部工作的一位同志却又冒着生命危险闯进基地，报告了一个新的情况：王少庸突然让甘啸虎派人派车，拉走了市委办公室的一大批文件、材料。听到情况，宋逸平的眉头立即皱了起来。

“老宋，看来是王少庸要耍花招！”东海舰队一位老政委焦虑地说，“这个老狐狸，他也在掂量自己的力量！我看，他是要找退路！”

“有可能要毁掉一些罪证。”刘铁汉说，“这样，恐怕连袁慧都有危险。她知道市委许多机密。这一点，王少庸恐怕要比咱们清楚。”

“看来不能耽误，必须抢时间！”宋逸平果断地说，“老政委，你们能不能派一些有经验的同志，组成一个小分队。必须马上插到甘啸虎那个老窝里去！”

“宋书记！”杨晓祥急切地要求道，“让我跟着去吧！”

宋逸平望望刘铁汉，深情地点了点头：“好吧！来，小伙子，你还记得刚来上海的那天晚上，在我这儿，那个深夜打电话报警的人吗？”

“记得。”

“还有，那个在衡山饭店，从祝家耀派来的人手里救出你们的不速之客？”

“记得。”

“那好，你和他们海军派出的小分队一起去找他，原上海市委公安局的警卫处长金剑啸同志。”

“金剑啸？”

“对，是一个久经考验的老同志。”宋逸平充满感情地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他在我们自己的监狱里关了5年才出来。你们来上海后，一直是他在暗中保护着你们的安全。”

“是他？”刘铁汉和杨晓祥瞪大了眼睛，只觉得心底涌起一股激流，在冲击着他们心房。

当宋逸平他们积极部署行动计划的时候，王少庸正不住地用冷毛巾敷着自己的额头。电话一个紧接一个：机场、车站、油港……各个部位纷纷报告部队前来军管。他的脑瓜似乎要炸裂开来，马上打电话告诉各处，让他们按兵别动，等一等看一看再说；然后又揉揉惺忪的眼睛，拨电话给甘啸虎：“怎么样？那些东西都拉到了你那儿？好，整理一下，有些可以销毁。等天亮后，就把那个袁慧‘释放。对，按说定的搞。什么？你说什么？”

“衡山饭店事件已经查清。”甘啸虎在电话里低声说，“那个不速之客就是金剑啸！”

“呵——果然如此！”王少庸颓然跌坐在沙发上……

这时，天快亮了，夜空中飘起了零星小雨，掉在脸上凉飕飕的。杨晓祥、金剑啸和海军小分队的同志乘一辆军用卡车，开进永福路，在21号铁门前停了下来。卡车关了前灯，发出两声短促的喇叭声。两秒钟后，又是一声。

没有反响。秋风秋雨打着法国梧桐叶，象在轻声诉说着什么。半晌，路旁树荫里才闪出个人来：“我是这儿的……警卫。你们有什么事？”

汽车司机边出示证件，边探出头来答道：“我们是东海舰队司令部的。刚接到市委通知，让我们来这儿找你们的甘组长，执行任务。”

“请等一下。”武装警卫跑近小门，大约要去打电话。这时车上跳下10多个人来，为首穿公安制服的，正是一直在暗中保护刘铁汉、杨晓祥的老警卫处长金剑啸。武装警卫刚打开小门，金剑啸一个虎步，已经一手捂住了他的嘴，一手用手枪顶住了他的腰：“不许动！我们奉命对这儿实行军事管制。这是中央军委的命令。快把门打开！”

海军小分队的战士们都举起了手中的冲锋枪：“快执行！”

警卫点点头，再也没说什么。门打开了。“带我们去找甘啸虎，快！”金剑啸一把把他拉上车。卡车加大油门，直冲进大院。

这是个很幽静的小花园。卡车沿着草坪转了个圈，驶近幽深处一栋小洋楼前。这是“021”核心机密的腹地。谁知车刚停下，那栋浅黄色小楼门口的壁灯就亮了。甘啸虎身披一件风衣站在门口：“部队的同志，深夜……”他的话没有说下去——几支乌亮的枪口已经一齐对准了他的胸膛。

“我们奉中央军委命令，对这儿实行军管!”领队的海军军官庄严地把一份命令递给甘啸虎。甘啸虎接过命令看了一遍，脸色一下子变得异常苍白。

“市委办公室的机密文件在哪儿？”金剑啸逼近一步，“市委办公室的袁慧同志又被你们秘密拘禁在什么地方？说！”他愤怒地命令着。

“这个……”甘啸虎望望金剑啸，又望望周围，马上满脸含笑地说，“这些情况，我已经都知道了。实行军管，有必要，有必要！市委一些文件就在楼上，王少庸同志刚刚派人送到这儿。我已经让人查封了起来。袁慧同志，我们完全是执行……对对，我们已经准备马上释放。这实在是……”

“马上带我们进楼，马上！”金剑啸威严地命令着。

甘啸虎连连称是，那双眼睛却失去了光泽。这时，东方已经出现了一线曙光，外滩那边传来两声悠长的汽笛声。天快亮了。迎接上海的，将是一个清新的黎明。

因篇幅关系，全文连载到此结束。

——编者